第六回 西門慶買囑何九 王婆打酒遇大雨
「可怪狂夫戀野花, 因貪淫色受波喳,
亡身喪命皆因此, 破業傾家總為他;
半晌風流有何益, 一般滋味不須誇,
一朝禍起蕭墻內, 虧殺王婆先做牙。」
卻說西門慶便對何九說去了。且說王婆拿銀子來買棺材冥器,又買些香燭紙錢之類,歸來與婦人商議,就于武大靈前點起一盞隨身燈。鄰舍街坊都來看望,那婦人虛掩着粉臉假哭。眾街坊問道:「大郎得何病患便死了?」那婆娘答道:「拙夫因害心疼得慌,不想一日一日越重了,看來不能夠好,不幸昨夜三更鼓死了,好是苦也!」又哽哽咽咽假哭起來。眾鄰舍明知道此人死的不明,不敢只顧問他。眾人盡勸道:「死是死了,活的自要安穩過;娘子省煩惱,天氣暄熱。」那婦人只得假意兒謝了,眾人各自散去。王婆抬了棺材來,又去請仵作團頭何九,但是入殮用的都買了;并家裡一應物件,也都買了。就于報恩寺叫了兩個禪和子,晚夕伴靈拜懺。不多時,何九先撥了幾個火家整頓。且說何九到巳牌時分,慢慢的走來,到紫石街巷口,迎見西門慶,叫道:「老九何往?」何九答道:「小人只去前面,殮這賣炊餅的武大郎屍首。」西門慶道:「且借一步說話。」何九跟着西門慶,來到轉角頭一個小酒店裡坐下,在閣兒內,西門慶道:「老九請上坐。」何九道:「小人是何等之人,敢對大官人一處坐的!」西門慶道:「老九何故見外?且請坐!」二人讓了一回坐下。西門慶吩咐酒保:「取瓶好酒來!」酒保一面舖下菜蔬菓品案酒之類,一面盪上酒來。何九心中疑忌,想道:「西門慶自來不曾和我吃酒,今日這盃酒,必有蹺蹊。」兩個飲勾多時,只見西門慶自袖子裡摸出一錠雪花銀子,放在面前,說道:「老九,休嫌輕微,明日另有酬謝。」何九叉手道:「小人無半點用功效力之處,如何敢受大官人見賜銀兩?若是大官有使令,小人也不敢辭!」西門慶道:「老九,休要見外,請收過了。」何九道:「大官人便說不妨。」西門慶道:「別無甚事。少刻他家自有些辛苦錢,只是如今殮武大的屍身,凡百事周全,一床錦被遮蓋則個,余不多言。」何九道:「我道何事,這些小事,有甚打緊?如何敢受大官人銀兩!」西門慶道:「老九!你若不受時,便是推卻。」何九自來懼西門慶是個刁徒,把持官府的人,只得收了銀子,又吃了幾盃酒。西門慶呼酒保來,記了帳目,明日來我舖子內支錢。兩個下樓,一面出了店門。臨行,西門慶道:「老九,是必記心!不可泄漏,改日另有補報!」吩咐罷,一直去了。何九心中疑忌:「我殮武大身屍,他何故與我這十兩銀子?此事必蹺蹊。」一面來到武大門首,只見那幾個火家,正在門首伺候,王婆也等的久哩。火家在那裡,何九便問火家:「這武大是甚病死了?」火家道:「他家說害心疼病死了。」何九入門,揭起簾子進來。王婆接着道:「久等多時了,陰陽也來了半日,老九如何這咱纔來?」何九道:「便是有些小事絆住了腳,來遲了一步。」只見那婦人穿着一件素淡衣裳,白布{髟狄}髻,從裏面假哭出來。何九道:「娘子省煩惱,大郎已是歸天去了。」那婦人虛掩着淚眼道:「說不得的苦!拙夫心疼症候,幾個日子便把命丟了。撇得奴好苦!」這何九一面上上下下看了婆娘的模樣,心裡自忖的道:「我從來只聽得人說武大娘子,不曾認得他。原來武大郎討得這個老婆在屋裡!西門慶這十兩銀子使着了!」一面走向靈前,看武大屍首。陰陽宣念經畢,揭起千秋旛,扯開白絹,用五輪八寶翫着那兩點神水。定睛看時,見武大指甲青,唇口紫,面皮黃,眼皆突出,就知是中惡。傍邊那兩個火家說道:「怎的臉也紫了,口唇上有牙痕,口中出血?」何九道:「休得胡說!兩日天氣十分炎熱,如何不走動些?」一面七手八腳,葫蘆提殮了,裝入棺材內,兩下用長命釘釘了。王婆一力攛掇,拏出一吊錢來,與何九打發眾火家去了。就問:「幾時出去?」王婆道:「大娘子說,只三日便出殯,城外燒化。」眾火家各分散了。那婦人當夜擺着酒請人。第二日,請四個僧念經。第三日早五更,眾火家都來扛抬棺材,也有幾個鄰舍街坊,吊孝相送。那婦人帶上孝,坐了一乘轎子,一路上口內假哭養家人,來到城外化人場上,便教舉火,燒化棺材,并武大屍首,燒得乾乾淨淨,把骨殖撤在池子裏。原來那日齋堂管待,一應都是西門慶出錢整頓。那婦人歸到家中樓上去了,設個靈牌,上寫:「亡夫武大郎之靈」。靈床子前,點一盞琉璃燈,裏面貼些經旛錢布,金銀錠之類。那日卻和西門慶做一處,打發王婆家去,二人在樓上任意縱橫取樂,不比先前在王婆茶坊裡,只是偷雞盜狗之歡;如今武大已死,家中無人,兩個恣情肆意停眠整宿。初時西門慶恐鄰舍瞧破,先到王婆那邊坐一回,今武大死後,帶着跟隨小廝,逕從婦人家後門而入。自此和婦人情沾肺腑,意密如膠,常時三五夜不曾歸去,把家中大小,丟的七顛八倒,都不喜歡。原來這女色坑陷得幾時,必有敗!有鷓鴣天為證:
「色膽如天不自由, 情深意密兩綢膠,
貪歡不管生和死, 溺愛誰將身體修;
只為恩深情欝欝, 多因愛闊恨悠悠,
要將吳越冤仇解, 地老天荒難歇休。」
光陰迅速,日月如梭。西門慶刮剌那婦人,將兩個月餘。一日將近端陽佳節,但見:
「綠楊裊裊垂絲碧,海榴點點胭脂赤。微微風動幔,颯颯涼侵扇;處處遇端陽,家家共舉觴。」
西門慶自岳廟上回來,到王婆茶坊裡坐下。那婆子連忙點一盞茶來,便問:「大官人往那裡去來?怎的不過去看看大娘子?」西門慶道:「今日往廟上走走,大節間,記掛着,來看看大姐。」婆子道:「今日他娘潘媽媽在這裡,怕還未去哩。等我過去看看,回大官人。」這婆子一面走過婦人後門看時,婦人正陪潘媽媽在房裡吃酒,見婆子來,連忙讓坐。婦人撮下笑來道:「乾娘來得正好!請陪俺娘,且吃個進門盞兒,到明日養個好娃娃!」婆子笑道:「老身又沒有老伴兒,那裡得養出來?你年小少壯,正好養哩!」婦人道:「常言:小花不結老花兒結。」婆子便看着潘媽媽:「你看,你女兒這等傷我,說我是老花子!到明日還用着我老花子!」說罷,潘媽道:「他從小兒是這等快嘴,乾娘休要和他一般見識!」原來這婆子撮合得西門慶和這婦人刮刺上了,早晚替他通事慇懃兒,提壺打酒,靠些油水養口。一面對他娘潘媽說:「你家這姐姐,端的百伶百俐,不枉了好個婦女!到明日不知什麼有福的人受用他?」潘媽媽道:「乾娘既是撮合山,全靠乾娘作成則個。」一面安下鍾筯,婦人斟酒在他面前,婆子一連陪了幾盃酒;吃得臉紅紅的,又怕西門慶在那邊等候,連忙丟了個眼色與婦人,告辭歸去。婦人就知西門慶來了,于是一力攛掇他娘起身去了,將房中收拾乾淨,燒些異香,從新把娘的殘饌撤去,另安排一席齊整酒肴,預備陪侍。西門慶從月臺上過來,婦人從梯凳接着到房中,道個萬福坐下。原來婦人自從武大死後,怎肯帶孝?樓上把武大靈牌丟在一邊,用一張白布蒙着,羹飯也不揪採,每日只是濃粧豔抹,穿顏色衣服,打扮嬌樣,陪伴西門慶做一處作歡頑耍。因見西門慶兩日不來,就罵:「負心的賊,如何撇閃了奴,又往那家另續上心甜的兒了。把奴冷丟,不來揪採!」西門慶道:「便是家中小妾,昨日沒了,殯送忙了兩日。今日往廟上去,替你置了些首飾珠翠衣服之類。」那婦人滿心歡喜。西門慶一面喚過小廝玳安來,氈包內取出,一件件把與婦人,婦人方纔拜謝收了。小女迎兒,尋常被婦人打怕了,以此不瞞他,令他拏茶與西門慶吃。一面婦人安放桌兒,陪西門慶吃茶。西門慶道:「你不消費心,我已與了乾娘銀子,買酒肉嗄飯果品去了。大節間,正要和你坐一坐。」婦人道:「此是待俺娘的,奴存下這桌整菜兒。等到乾娘買來,且有一回耽閣,咱且吃着。」婦人陪西門慶臉兒相貼,腿兒相壓,並肩一處飲酒。且說婆子提着個籃子,拏着一條十八兩秤,走到街上,打酒買肉。那時正值五月初旬天氣,大雨時行。只見紅日當天,忽一塊濕雲處,大雨傾盆相似。但見:
「烏雲生四野,黑霧鎖長空;刷剌剌漫空障日飛來,一點點擊得芭蕉聲碎。狂風相助,侵天老檜掀翻;霹靂交加,泰、華、嵩、喬震動。洗炎驅暑,潤澤田苗;洗炎驅暑,佳人貪其賞玩;潤澤田苗,行人忘其泥濘。正是:江淮河濟添新水,翠竹紅榴洗濯清。」
那婆子正打了一瓶酒,買了一籃魚肉雞鵝菜蔬菓品之類,在街上遇見這大雨,慌忙躲在人家房簷下,用手巾裹着頭,把衣服都淋濕了。等了一歇,那兩腳慢了些,大步雲飛來家。進入門來,把酒肉放在廚房下,走進房來,看見婦人和西門慶飲酒,笑嘻嘻道:「大官人和大娘子好飲酒,你看把婆子身上衣服都淋濕了,到明日就叫大官人賠我!」西門慶道:「你看老婆子,就是個賴精!」婆子道:「我不是賴精,大官人少不得賠我一疋大海青。」婦人道:「乾娘,你且飲過盪熱酒盞兒。」那婆子陪着飲了三盃,說道:「老身往廚下烘乾衣裳去。」一面走到廚下,把衣服烘乾。那雞鵝嗄飯,割切安排停當,用盤碟盛了。菓品之類,都擺在房中。盪上酒來,西門慶與婦人重斟美酒,共設佳肴,交盃疊股而飲。西門慶飲酒中間,看見婦人壁上掛着一面琵琶,便道:「久聞你善彈,今日好歹彈個曲兒,我下酒。」婦人笑道:「奴自幼初學一兩句,不十分好,官人休要笑耻。」西門慶一面取下琵琶來,摟婦人在懷,看他放在膝兒上,輕舒玉笋,款弄冰絃,慢慢彈着,唱了一個兩頭南調兒:
「冠兒不戴懶梳粧,髻挽青絲雲鬢光;金釵斜插在烏雲上。喚梅香,開籠廂,穿一套素縞衣裳,打扮的是西施模樣。出綉房,梅香,你與我捲起簾兒,燒一柱兒夜香。」
西門慶聽了,喜歡的沒入腳處,一手摟過婦人粉項來,就親了個嘴,稱誇道:「誰知姐姐你有這段兒聰明!就是小人在构欄三街兩巷相交唱的,也沒你這手好彈唱!」婦人笑道:「蒙官人抬舉,奴今日與你百依百隨。是必過後,休忘了奴家。」西門慶一面捧着他香腮,說道:「我怎肯忘了姐姐!」兩個殢雨尤雲,調笑頑耍。少頃,西門慶又脫下他一隻綉花鞋兒,擎在手內,放一小盃酒在內,吃鞋盃耍子,婦人道:「奴家好小腳兒,官人休要笑話!」不一時,二人吃得酒濃,淹閉了房門,解衣上床頑耍。王婆把大門頂着,和迎兒在廚房中,動啖用着。二人在房內,顛鸞倒鳳,似水如魚,取樂歡娛,那婦人枕邊風月,比娼妓尤甚,百般奉承,西門慶亦施逞鎗法打動,兩個女貌郎才俱在妙齡之際。有詩單道其態。詩曰:
「寂靜蘭房簞枕涼, 才子佳人至妙頑,
纔去倒澆紅臘燭, 忽然又掉夜行船;
偷香粉蝶餐花萼, 戲水蜻蜓上下旋,
樂極情濃無限趣, 靈龜口內吐清泉。」
當日西門慶在婦人家盤桓至晚,欲回家,留下幾兩散碎銀子,與婦人做盤纏。婦人再三挽留不住,西門慶帶上眼罩,由門去了。婦人下了簾子,關上大門,又和王婆吃了一回酒,各散去了。正是:
「倚門相送劉郎去, 烟水桃花去路迷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七回 薛嫂兒說娶孟玉樓 楊姑娘氣罵張四舅
「我做媒人實可能, 全憑兩腿走慇懃,
唇鎗慣把鰥易配, 舌劍能調烈女心;
利市花紅頭上帶, 喜筵餅錠袖中撑,
只有一件不堪處, 半是成人半敗人。」
話說西門慶家中,賞翠花兒的薛嫂兒,提着花廂兒,一地哩尋西門慶不着。因見西門慶使的小廝玳安兒,問:「大官人在那裡?」玳安道:「俺爹在舖子裡,和傅二叔筭帳。」原來西門慶家開生藥舖,主管姓傅名銘字自新,排行第二,因此呼他做傅二叔。這薛嫂一直走到舖子門首,掀開簾子,見西門慶正在裡面與主管筭帳。一面點首兒,喚他出來。這西門慶見是薛嫂兒,連忙撇了主管出來,兩人走在僻靜處說話。薛嫂道了萬福,西門慶問他:「有甚說話?」薛嫂道:「我有一件親事,來對大官人說,管情中得你老人家意,就頂死了的三娘窩兒。方纔我在大娘房裡,買我的花翠,留我吃茶,坐了這一日,我就不曾敢題起。逕來尋你老人家,和你說。這位娘子,說起來你老人家也知道,是咱這南門外販布楊家的正頭娘子。手裡有一分好錢,南京拔步床也有兩張,四季衣服,粧花袍兒,插不下手去,也有四五隻廂子。珠子箍兒,胡珠環子,金寶石頭面,金鐲銀釧不消說;手裡現銀子,他也有上千兩。好三梭布,也有三二伯筩。不幸他男子漢去販布,死在外邊。他守寡了一年多,身邊又沒子女,止有一個小叔兒還小,纔十歲,青春年少,守他甚麼?有他家一個嫡親姑娘,要主張着他嫁人。這娘子今年不上二十五六歲,生的長挑身材,一表人物。打扮起來,就是個燈人兒,風流俊俏,百伶百俐。當家立紀,針指女工,雙陸棋子,不消說。不瞞大官人說,他娘姓孟,排行三姐,就住在臭水巷。又會彈了一手好月琴。大官人若見了,管情一箭就上垛;誰似你老人家有福,好得這許多帶頭,又得了一個娘子!」西門慶只聽見婦人會彈月琴,便可在他心上。就問薛嫂兒:「幾時相會看去?」薛嫂道:「我和老人家這等計議,相看不打緊。如今他家一家子,只是姑娘大。雖是他娘舅張四,山核桃差着一槅兒哩!這婆子原嫁與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裡住的孫歪頭,歪頭死了,這婆子守寡了三四十年,男花女花都無,只靠姪男姪女養活。今日已過,明日我來會大官人,咱只倒在身上求他;求只求張良,拜只拜韓信。這婆子愛的是錢財,明知道他姪兒媳婦有東西,隨問什麼人家,他也不管,只指望要幾兩銀子。大官人多許他幾兩銀子,家裡有的是那囂段子,拏上一段,買上一擔禮物,親去見他,和他講過,一拳打倒他。隨問傍邊有人說話,這婆子一力張主,誰敢怎的?」這薛嫂兒一席話,說的西門慶歡從額角眉尖出,喜向腮邊笑臉生。看官聽說:世上這媒人們,原來只一味圖撰錢,不顧人死活。無官的說做有官,把偏房說做正房。一味瞞天大謊,全無半點兒真實。正是:
「媒妁慇懃說始終, 孟姬愛嫁富家翁;
有緣千里能相會, 無緣對面不相逢。」
西門慶當日與薛嫂相約下,明日是好日期,就買禮往北邊他姑娘家去。薛嫂說畢話,提着花廂兒去了。西門慶進來,和傅夥計筭帳,一宿晚景不題。到次日,西門慶早起,打選衣帽齊整,拏了一段尺頭,買了四盤羹果,僱了一個抬盒的,薛嫂領着,西門慶騎着頭口,小廝跟隨,逕來北邊半邊街徐公公房子裡楊姑娘家門首。薛嫂先入去,通報姑娘得知,說:「近邊一個財主,敬來門外和大娘子說親。我說一家只姑奶奶是大,先來覿面,親見過你老人家,講了話,然後纔敢領去門外相看。今日小媳婦領來,見在門首下馬伺候。」婆子聽見,便道:「阿呀,保山!你如何不先來說聲?」一面吩咐了丫鬟,打掃客位收拾乾淨,頓下好茶;一面道:「有請!」這薛嫂一力攛掇,先把盒擔抬進去擺下。打發空盒擔兒出去,就請西門慶進來入見。這西門慶頭戴纏棕大帽,一撒鈎縧粉底皂靴,進門見婆子,拜四拜。婆子柱着枴,慌忙還下禮去。西門慶那裡肯,一口一聲,只叫:「姑娘請受禮!」讓了半日,婆子受了半禮,分賓主坐下,薛嫂在傍打橫。婆子便道:「大官人貴姓?」薛嫂道:「我纔對你老人家說,就忘了!便是咱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,西門慶大官人。在縣前開着個大生藥舖,又放官吏債,家中錢過北斗,米爛陳倉。沒個當家立紀娘子,聞得咱家門外大娘子要嫁,特來見姑奶奶,講說親事。」因說:「你兩親家都在此,漏眼不藏絲,有話當面說,省得俺媒人們架謊。這裡是姑奶奶大人,有話不先來和姑奶奶說,再和誰說?」婆子道:「官人倘然要說俺侄兒媳婦,自恁來閑講便了,何必費煩,又買禮來,使老身卻之不恭,受之有愧!」西門慶道:「姑娘在上,沒的禮物惶恐!」那婆子一面拜了兩拜,謝了,收過禮物去。薛嫂馱盤子出門,一面走來陪坐,拏茶上來,吃畢。婆子開口說道:「老身當言不言,謂之懦;我姪兒在時,做人掙了一分錢,不幸死了。如今多落在他手裡,少說也有上千兩銀子東西。官人做大做小,我不管你,只要與我姪兒念上個好經,老身便是他親姑娘,又不隔從,就與上我一個棺材本,也不曾要了你家的。我破着老臉,和張四那老狗做臭毛鼠,替你兩個硬張主。娶過門時,生辰貴長,官人放他來走走,就認俺這門窮親戚,也不過上你窮。」西門慶笑道:「你老人家放心,適間所言的話,我小人都知道了。你老人家既開口,休說一個棺材本,就是十個棺材本,小人也來得起!」說着,向靴桶裡取出六錠三十兩雪花官銀,放在面前,說道:「這個不當甚麼,先與你老人家買盞茶吃。到明日娶過門時,還找七十兩銀子、兩疋段子,與你老人家為送終之資。其四時八節,只照頭上門行走。」看官聽說:世上錢財,乃是眾生腦髓,最能動人。這老虔婆黑眼睛珠,見了二三十兩白晃晃的官銀,滿面堆下笑來,說道:「官人在上,不當老身意小。自古先說斷,後不亂。」薛嫂在傍插口說:「你老人家忒多心,那裡這等計較!我的大老爹不是那等人,自恁還要掇着盒兒認親,你老人家不知,如今知府、知縣相公來往,好不四海,結識人寬廣。你老人家能吃他多少?」一席話,說得婆子屁滾尿流,陪的坐吃了兩道茶。西門慶便要起身,婆子挽留不住。薛嫂道:「今日既見了姑奶奶說過話,明日好往門外相看。」婆子道:「我家姪兒媳婦,不用大官人相。保山,你就說我說,不嫁這樣人家,再嫁甚樣人家?」西門慶作辭起身,婆子道:「官人,老身不知官人下降,匆忙不曾預備,空了官人,休怪。」柱拐送出,送了兩步,西門慶讓回去了。薛嫂打發西門慶上馬,便說道:「還虧我主張有理麼?寧可先在婆子身上倒,還強如別人說多。」因說道:「你老人家先回去罷,我還在這裡和他說句話,咱已是會過,明日先往門外去了。」西門慶便拏出一兩銀子來,與薛嫂做驢子錢,薛嫂接了。西門慶便上馬來家。他便還在楊姑娘家說話飲酒,到日暮時分纔歸家去。話休饒舌,到次日,打選衣帽齊整,袖着插戴,騎着大白馬,玳安、平安兩個小廝跟隨,薛嫂兒便騎驢子,出的南門外來,到豬市街,到了楊家門首。原來門面屋四間,到底五層,西門慶勒馬在門首等候。薛嫂先入去半日,西門慶下馬。坐南朝北一間門樓,粉青照壁;進去裡面儀門紫牆,竹搶籬影壁。院內擺設榴樹盆景,臺基上靛缸一溜,打布凳兩條。薛嫂推開朱紅槅扇三間,倒坐客位。正面上供養着一軸水月觀音、善財童子。四面掛名人山水,大理石屏風安着兩座投箭高壺。上下椅卓光鮮,簾櫳瀟灑。薛嫂請西門慶正面椅子上坐了,一面走入裡邊。片晌出來,向西門慶耳邊說:「大娘子梳粧未了,你老人家請坐一坐。」只見一個小廝兒,拿出一盞福仁泡茶[1]來,西門慶吃了,收下盞托去。這薛嫂兒倒還是媒人家,一面指手畫腳,與西門慶說:「這家中除了那頭姑娘,只這位娘子是大。誰有他小叔,還小哩,不曉的什麼。當初有過世的他老公,在舖子裡,一日不筭銀子,搭錢兩大菠羅。毛青鞋面布,俺每問他買,定要三分一尺;見一日常有二三十染的吃飯,都是這位娘子主張整理。手下使着兩個丫頭、一個小廝。長了十五歲,吊起頭去,名喚蘭香;小丫頭纔十二歲,名喚小鸞,到了明日過門時,都跟他來。我替你老人家說成這親事,指望典兩間房兒住,強如住在北邊那搭剌子哩,往宅裡去不方便。你老人家去年買春梅,許了我幾疋大布,還沒與我,到明日不管一總謝罷了。」又道:「剛纔你老人家看見門首那兩座布架子,當初楊大叔在時,街道上不知使了多少錢;這房子也值七八百兩銀子,到底五層,通後街,到明日丟與小叔罷了。」正說着,只見使了個丫頭來叫薛嫂。良久,只聞環珮叮咚,蘭麝馥郁,婦人出來。上穿翠藍麒麟補子粧花紗衫,大紅粧花寬欄。頭上珠翠堆盈,鳳釵半卸。西門慶掙眼觀看那婦人,但見:
「長挑身材,粉粧玉琢;模樣兒不肥不瘦,身段兒不短不長。面上稀稀有幾點微麻,生的天然俏麗;裙下映一對金蓮小腳,果然周正堪憐。二珠金環,耳邊低挂;雙頭鸞釵,鬢後斜插。但行動,胸前搖響玉玲瓏;坐下時,一陣麝蘭香噴鼻。恰似嫦娥離月殿,猶如神女下瑤階。」
西門慶一見,滿心歡喜。薛嫂忙去掀簾子,婦人出來,望上不端不正,道了個萬福,就在對面椅上坐下。西門慶把眼上下不轉睛看了一回,婦人把頭低了。西門慶開言說:「小人妻亡已久,欲娶娘子入門為正,管理家事。未知意下如何?」那婦人道:「官人貴庚?沒了娘子多少時了?」西門慶道:「小人虛度二十八歲,七月二十八日子時建生。不幸先妻沒了一年有餘。不敢請問娘子青春多少?」婦人道:「奴家青春是三十。」西門慶道:「原來長我二歲。」薛嫂在傍插口道:「妻大兩,黃金日日長;妻大三,黃金積如山。」說着,只見小丫鬟拏了三盞蜜餞金橙子泡茶[2],銀鑲雕漆茶鍾,銀杏葉茶匙。婦人起身,先取頭一盞,用纖手抹去盞邊水漬,遞與西門慶;忙用手接了,道了萬福。慌的薛嫂向前用手掀起婦人裙子來,裙邊露出一對剛三寸恰半扠,一對尖尖趫趫金蓮腳來,穿着大紅遍地金雲頭白綾高底鞋兒,與西門慶瞧,西門慶滿心歡喜。婦人取第二盞茶來,遞與薛嫂;他自取一盞陪坐。吃了茶,西門慶便叫玳安用方盒呈上錦帕二方、寶釵一對、金戒指六個,放在托盤內拿下去。薛嫂一面教婦人拜謝了,因問官人行禮日期,奴這裡好做預備。西門慶道:「既蒙娘子見允,今月二十四日,有些微禮過門來,六月初二日准娶。」婦人道:「既然如此,奴明日就使人來對北邊姑娘那裡說去。」薛嫂道:「大官人昨日已是到姑奶奶府上講過話了。」婦人道:「姑娘說甚來?」薛嫂道:「姑奶奶聽見大官人說此樁事,好不歡喜,纔使我領大官人來這裡相見。說道:『不嫁這等人家,再嫁那樣人家?我就做硬主媒,保這門親事。』」婦人道:「既是姑娘恁的說,又好了!」薛嫂道:「好大娘子,莫不俺做媒,敢這等搗謊!」說畢,西門慶作辭起身。薛嫂送出巷口,向西門慶說道:「看了這娘子,你老人家心下如何?」西門慶道:「薛嫂,其實累了你!」薛嫂道:「你老人家請先行一步,我和大娘子說句話就來。」西門慶騎馬進城去了。薛嫂轉來向婦人說道:「娘子,你嫁得這位老公也罷了。」因問:「西門慶房裡有人沒有人?見作何生理?」薛嫂道:「好奶奶,就有房裡人,那箇是成頭腦的!我說是謊,你過去就看出來。他老人家名目,誰是不知道的!清河縣數一數二的財主,有名賣生藥放官吏債西門大官人。知縣、知府都和他往來,近日又與東京楊提督結親,都是四門親家,誰人敢惹他?」婦人安排酒飯,與薛嫂兒正吃着,只見他姑娘家使了小廝安童,盒子裡跨着鄉裡來的四塊黃米麵棗兒糕[3]、兩塊糖、幾個艾窩窩[4],就來問:「曾受了那人家插定不曾?奶奶說來,這人家不嫁,待嫁甚人家?」婦人道:「多謝你奶奶掛心,今日已留下插定了。」薛嫂道:「天麼,天麼!早是俺媒人不說謊!姑奶奶家使了大官兒說將來了!」婦人收了糕,出了盒子,裝了滿滿一盒子點心臘肉,又與了安僮五六十文錢:「到家多拜上奶奶。那家日子,定下二十四日行禮,出月初二日准娶。」小廝去了。薛嫂道:「姑奶奶家送來什麼?與我些包了家去,稍與孩子吃。」婦人與了他一塊糖、十個艾窩窩,千恩萬謝出門,不在話下。且說他母舅張四,倚着他小外甥楊宗保,要圖留婦人手裡東西,一心舉保與大街坊尚推官兒子尚舉人為繼室。若小可人家,還可有話說;不想聞得是縣前開生藥舖西門慶定了,他是把持官府的人,遂動不得秤了。尋思已久,千方百計,不如破他為上計。走來對婦人說:「娘子,不該接西門慶插定。還依我嫁尚推官兒子尚舉人,他又是斯文詩禮人家,又有庄田地土,頗過得日子,強如嫁西門慶。那廝積年把持官府,刁徒潑皮。他家見有正頭娘子,乃是吳千戶家女兒。過去做大是做小?都不難為你了?況他房裡又有三四個老婆,併沒上頭的丫頭。到他家人多口多,你惹氣也!」婦人道:「自古船多不礙路。若他家有大娘子,我情愿讓他做姐姐,奴做妹子。雖然房裡人多,漢子歡喜,那時難道你阻他?漢子若不歡喜,那時難道你去扯他?不怕一百人單擢着,休說他富貴人家,那家沒四五個?着緊街上乞食的,携男抱女,也挈扯着三四個妻小。你老人家忒多慮了,奴過去自有個道理,不妨事!」張四道:「娘子,我聞得此人,單管挑販人口,慣打婦熬妻,稍不中意,就令媒人賣了,你愿受他的這氣麼?」婦人道:「四舅,你老人家差矣!男子漢雖利害,不打那勤謹省事之妻;我在他家,把得家定,裡言不出,外言不入,他敢怎的?為女婦人家,好吃懶做,嘴大舌長,招是惹非;不打他,打狗不成?」張四道:「不是,我打聽他家,還有一個十四歲未出嫁的閨女,誠恐去到他家,三窩兩塊,把人多口多,惹氣怎了?」婦人道:「四舅說那裡話!奴到他家,大是大,小是小,凡事從上流看。待得孩兒們好,不怕男子漢不歡喜,不怕女兒們不孝順。休說一個,便是十個,也不妨事!」張四道:「我見此人,有些行止欠端,在外眠花臥柳,又裡虛外實,少人家債負,只怕坑陷了你!」婦人道:「四舅,你老人家又差矣!他就外邊胡行亂走,奴婦人家只管得三層門內,管不得那許多三層門外的事,莫不成日跟着他走不成?常言道:『世上錢財倘來物,那是長貧久富家。』緊着起來,朝還爺一時沒錢使,還問太僕寺借馬價銀子支來使。休說買賣的人家,誰肯把錢放在家裡?各人裙帶上衣食,老人家,到不消這樣費心。」這張四見說不動這婦人,到吃他搶了幾句的話,好無顏色。吃了兩盞清茶,起身去了。有詩為證:
「張四無端喪楚言, 姻緣誰想是前緣;
佳人心愛西門慶, 說破咽喉總是閑。」
張四羞慚歸家,與婆子商議。單等婦人起身,指着外甥楊宗保,要攔奪婦人箱籠。話休饒舌,到二十四日,西門慶行禮;請了他吳大娘來,坐轎押擔。衣服頭面、四季袍兒、羹果茶餅、布絹細綿,約有二十餘擔,這邊請他姑娘併他姐姐,接茶陪待不必細說。到二十六日,請十二位高僧念經,做水陸燒靈,都是他姑娘一力張主。這張四臨婦人起身那當日,請了幾位街坊眾鄉鄰,來和婦人講話。那日薛嫂正引着西門慶家,顧了幾個閒漢,併守備府裡討的一二十名軍牢,正進來搬擡婦人床帳嫁裝箱籠。被張四攔住,說道:「保山,且休擡!有話講。」一面邀請了街坊鄰舍進來坐下。張四先開言說:「列位高鄰聽着:大娘子在這裡,不該我張龍說,你家男子漢楊宗錫與你這小叔楊宗保,都是我外甥,是我的姐姐養的,今日不幸他死了,掙了一場錢,有人主張着你,這是親戚,難管你家務事,這也罷了!爭奈第二個外甥楊宗保年幼,一個業障都在我身上。他是你男子漢一母同胞所生,莫不家當沒他的份兒?今日對着列位高鄰在這裡,你手裡有東西沒東西,嫁人去也難管你。只把你箱籠打開,眼同眾人看一看,你還擡去,我不留下你的,只見個明白。娘子你意下如何?」婦人聽言,一面哭起來,說道:「眾位聽着,你老人家差矣!奴不是歹意謀死了男子漢,今日添羞臉又嫁人!他手裡有錢沒錢,人所共知。就是積儹了幾兩銀子,都使在這房子上;房子我沒帶去,都留與小叔,家活等件,分毫不動。就是外邊有三百四百兩銀子欠帳,文書合同,已都交與你老人家,陸續討來,家中盤纏,再有甚麼銀兩來?」張四道:「你沒銀兩也罷。如今只對着眾位,打開箱籠,有沒有看一看,你還拏了去,我又不要你的。」婦人道:「莫不奴的鞋腳,也要瞧不成?」正亂着,只見姑娘柱拐自後而出。眾人便道:「姑娘出來!」都齊聲唱喏。姑娘還了萬福,陪眾人坐下。姑娘開口:「列位高鄰在上,我是他的親姑娘,又不隔從,莫不沒我說去?死了的也是姪兒,活着的也是姪兒,十個指頭,咬着都疼。如今休說他男子漢手裡沒錢,他就是有十萬兩銀子,你只好看他一眼罷了;他身邊又無出,少女嫩婦的,你攔着不教他嫁人,留着他做什麼?」眾街鄰高聲道:「姑娘見得有理!」婆子道:「難道他娘家陪的東西,也留下他的不成!他背地又不曾私自與我什麼,說我護他,也要公道!不瞞列位說,我這姪兒平日有仁義,老身捨不得他,好溫克性兒;不然,老身也不管着他。」那張四在傍,把婆子瞅了一眼,說道:「你好失心兒,鳳凰無寶處不落!」此這一句話,道着這婆子真病。須臾怒起,紫漒了面皮,扯定張四大罵道:「張四,你休胡言亂語!我雖不能不才,是楊家正頭香主。你這老油嘴,是楊家那瞭子{入日}的?」張四道:「我雖是異姓,兩個外甥是我姐姐養的;你這老咬蟲,女生外向,行放火又一頭放水!」姑娘道:「賤沒廉耻,老狗骨頭!他少女嫩婦的,留着他在屋裡,有何筭計?既不是圖色慾,便欲起謀心,將錢肥己!」張四道:「我不是圖錢爭,奈是我姐姐養的。有差遲,多是我;過不得日子,不是你!這老殺才,搬着大,引着小,黃貓兒黑尾!」姑娘道:「張四,你這老花根!老奴才!老粉嘴!你恁騙口張舌的好淡扯!到明日死了時,不使了繩子扛子!」張四道:「你這嚼舌頭老淫婦!掙將錢來焦尾靶,怪不的恁無兒無女!」姑娘急了,罵道:「張四賊!老蒼根!老豬狗!我無兒無女,強似你家媽媽子,穿寺院,養和尚,{入日}道士!你還在睡裡夢裡!」當下兩個差些兒不曾打起來。多虧眾鄰舍勸住,說道:「老舅,你讓姑娘一句兒罷。」薛嫂兒見他二人攘打鬧裏,領率西門慶家小廝伴當,并發來眾軍牢,趕人鬧裡,七手八腳,將婦人床帳、裝奩、箱籠,搬的搬,擡的擡,一陣風都搬去了。那張四氣的眼大大的,敢怒而不敢言。眾鄰舍見不是事,安撫了一回,各人多散了。到六月初二日,西門慶一頂大轎,四對紅紗燈籠,他這姐姐孟大姨送親,他小叔楊宗保頭上扎着髻兒,穿着青紗衣撒騎在馬上,送他嫂子成親。西門慶答賀了他一疋錦段、一柄玉縧兒。蘭香、小鸞兩個丫頭,都跟了來舖床疊被;小廝琴童方年十五歲,亦帶過來伏侍。到三日,楊姑娘家,并婦人兩個嫂子,孟大嫂、二嫂都來做生日。西門慶與他楊姑娘七十兩銀子,兩疋尺頭,自此親戚來往不絕。西門慶就把西廂房裡,收拾三間與他做房,排行第三,號玉樓。令家中大小,都隨着叫三姨。到晚,一連在他房中歇了三夜。正是:
「銷金帳裡,依然兩個新人; 紅錦被中,現出兩般舊物。」
有詩為證:
「怎睹多情風月標, 教人無福也難消;
風吹列子歸何處? 夜夜嬋娟在柳梢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八回 潘金蓮永夜盼西門慶 燒夫靈和尚聽淫聲
「靜悄房櫳獨自猜, 鴛鴦失伴信音乖,
臂上粉香猶未泯, 床頭楸面暗塵埋;
芳容消瘦虛鸞鏡, 雲鬢蓬鬆墜玉釵,
駿驥不來勞望眼, 空餘鴛枕淚盈腮。」
話說西門慶自從娶了玉樓在家,燕爾新婚,如膠似漆。又遇着陳宅那邊使了文嫂兒來通信,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過門。西門慶促忙促急,儹造不出床來,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陪了大姐。三朝九日,足亂了約一個月多,不曾往潘金蓮家去。把那婦人每日門兒倚遍,眼兒望穿,使王婆往他門首去了兩遍。門首小廝常見王婆,知道是潘金蓮使來的,多不理他。只說:「大官人不得閑哩。」婦人盼他急的緊,只見婆子回了婦人,婦人又打罵小女兒街上去尋覓。那小妮子怎敢入他那深宅大院裡去,只在門首踅探了一兩遍,不見西門慶,就回來了。來家又被婦人噦罵在臉上,打在臉上,怪他沒用,便要教他跪着;餓到晌午,又不與他飯吃。那時正值三伏天道,十分炎熱。婦人在房中害熱,吩咐迎兒熱下水,伺候澡盆,要洗澡。又做了一籠夸餡肉魚兒,等西門慶來吃。身上只着薄纊短衫,坐在小杌上。盼不見西門慶來到,嘴谷都的罵了幾句負心賊,無情無緒,悶悶不語。用纖手向腳上脫下兩隻紅綉兒來,試打一個相思卦,看西門慶來不來。正是:
「逢人不敢高聲語, 暗卜金錢問遠人。」
有山坡羊為證:
「凌波羅襪,天然生下,紅雲染就相思卦;似耦生芽,如蓮御花,怎生纏得些娘大!柳條兒比來剛半扠。他不念咱,咱想念他!想著門兒,私下簾兒,悄呀,空教奴被兒哩,叫著他那名兒罵。你怎戀烟花,不來我家!奴眉兒淡淡教誰晝?何處緣楊拴繫馬?他辜負咱,咱念戀他。」
當下婦人打了一回相思卦,見西門慶不來了,不覺困倦來,就歪在床上盹睡着了。約一個時辰醒來,心中正沒好氣。迎兒問:「熱了水,娘洗澡也不洗?」婦人便問:「角兒[5]蒸熱了?拏來我看。」迎兒連忙拏到房中。婦人用纖手一數,原做下一扇籠,三十個角兒,翻來覆去,只數了二十九個,少了一個角兒。便問:「往那裡去了?」迎兒道:「我並沒有看見,只怕娘錯數了。」婦人道:「我親數了兩遍,三十個角兒,要等你爹來吃,你如何偷吃了一個?好嬌態淫婦奴才!你害饞癆饞痞,心裡要想這個角兒吃!你大碗小碗〈口床〉搗不下飯去,我做下的孝順你來!」于是不由分說,把這小妮子跣剝去了身上衣服,拏馬鞭子下手打了二三十下,打的妮子殺豬也似叫。問着他:「你不承認?我定打下百數。」打的妮子急了,說道:「娘休打,是我害餓的慌,偷吃了一個。」婦人道:「你偷了,如何賴我錯數了?眼看着就是個牢頭禍根淫婦!有那亡八在時,輕學重告;今日往那裡去了,還在我跟前弄神弄鬼!我只把你這牢頭淫婦,打下你下截來!」打了一回,穿上小衣,放起他來,吩咐在旁打扇。打了一回扇,口中說道:「賊淫婦,你舒過臉來,等我搯你這皮臉兩下子。」那迎兒真個舒着臉,被婦人尖指甲搯了兩道血口子,纔饒了他。良久,走到鏡臺前,從新粧點,出來門簾下站立。也是天假其便,只見西門慶家小廝玳安,夾着毡包,騎着馬,打婦人門首過的。婦人叫住他:「往何處去來?」那小廝平日說話乖覺,常跟西門慶在婦人家行走,婦人嘗與他浸潤,他有甚不是,在西門慶面前,替他說方便,以此婦人往來就滑。一面下馬來,說道:「俺爹使我送人情,往守備府裡去來。」婦人叫進來問他:「你爹家中有甚事?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兒看我一看?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姐妹,把我做個網巾圈兒,打靠後了。」玳安道:「俺爹再沒續上姐妹,只是這幾日家中事忙,不得脫身來看得六姨。」婦人道:「就是家中有事,那裡丟我恁個半月,音信不送一個兒!只是不放在心兒上。」因問玳安:「有甚麼事?你對我說。」那小廝嘻嘻只是笑,不肯說。「有樁事兒罷了,六姨只顧吹毛求問怎的?」婦人道:「好小油嘴兒!你不對我說,我就惱你一生!」小廝道:「我對六姨說,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。」婦人道:「我不對他說便了。」玳安如此這般,把家中娶孟玉樓之事,從頭至尾,告訴了一遍。這婦人不聽便罷,聽了由不的那裡眼中淚珠兒,順着香腮流將下來。玳安慌了,便道:「六姨,你原來這等量窄,我故便不對你說;對你說,便就如此!」婦人倚定門兒,長歎了一口氣說道:「玳安,你不知道,我與他從前已往那樣恩情,今日如何一旦拋閃了!」止不住紛紛落下淚來。玳安道:「六姨,你何苦如此?家中俺娘也不管着他。」婦人便道:「玳安,你聽告訴。」另有前腔為證:
「喬才心邪,不來一月,奴綉鴛衾曠了三十夜;他俏心兒別,俺痴心兒呆,不合將人十分熱。常言道:容易得來,容易捨。與過也!緣分也!」
說畢,又哭了。玳安道:「六姨,你休哭,俺爹怕不的也只在這兩日頭,他生日待來也。你寫幾個字兒,等我替你稍去,與俺爹瞧看了,必然就來。」婦人道:「是必累你請的他來,到明日我做雙好鞋與你穿;我這裡也要等他來,與他上壽哩!他若不來,都在你小油嘴身上。他若是問起你來這裡做什麼,你怎生回答他?」玳安道:「爹若問小的,只說在街上飲馬,六姨使王奶奶叫了我去,稍了這個柬帖兒,多上覆爹,好歹請爹過去哩。」婦人笑道:「你這小油嘴!到是再來的紅娘,倒會成合事兒哩!」說畢,令迎兒把桌上蒸下的角兒[6]裝了一碟兒,打發玳安兒吃茶。一面走入房中,取過一幅花箋,又輕拈玉管,款弄羊毛,須臾,寫了一首寄生草,詞曰:
「將奴這知心話,付花箋,寄與他;想當初結下青絲髮,門兒倚遍簾兒下,受了些沒打弄的,躭驚怕;你今果是負了奴心,不來,還我香羅帕!」
寫就,疊成一個方勝兒,封停當,付與玳安兒收了:「好歹多上覆他,待他生日,千萬走走,奴這裡來專望。」那玳安吃了點心,婦人又與數十文錢。臨出門上馬,婦人道:「你到家見你爹,就說六姨好不罵你,他若不來,你就說六姨到明日,坐轎子親自來哩。」玳安道:「六姨,自吃你賣糞團的,撞見了敲板兒蠻子,叫冤屈麻飯肐膽的帳!騎着木驢兒,磕瓜子兒,瑣碎昏昏。」說畢,騎上馬去了。那婦人每日長等短等,如石沉大海一般,那裡得個西門慶影兒來。看看七月將盡,到了他生辰,這婦人挨一日似三秋,盼一夜如半夏,等了一日,杳無音信;盼了多時,寂無形影。不覺銀牙暗咬,星眼流波。至晚,旋叫王婆來,安排酒肉,與他吃了。向頭上拔下一根金頭銀簪子與他,央往西門慶家走走,去請他來。王婆道:「咱晚來茶前酒後,他定也不來。待老身明日侵早,往大官宅上,請他去罷。」婦人道:「乾娘是必記心,休要忘了。」婆子道:「老身管着那一門兒來,肯誤了勾當!」當下這婆子非錢而不行,得了這根簪子,吃得臉紅紅,歸家去了。原來婦人在房中,香薰鴛被,款剔銀燈,睡不着,短歎長吁,翻來覆去。正是:
「得多少琵琶夜久殷勤弄, 寂寞空房不忍彈。」
于是獨自彈着琵琶,唱一個綿搭絮為證:
「當初奴愛你風流,共你剪髮燃香,雨態雲踪兩意投,背親夫和你情偷。怕甚麼傍人講論,覆水難收;你若負了奴真情,正是緣木求魚空自守!」
又
「誰想你另有了裙釵,氣的奴似醉如痴,斜傍定幃屏,故意兒猜。不明白,怎生丟開!傳書寄柬,你又不來。你若負了奴的恩情,人不為仇天降災!」
又
「奴家又不曾愛你錢財,只愛你可意的冤家,知重知輕性兒乖。奴本是朵好花兒園內初開,蝴蝶餐破,再也不來。我和你那樣的恩情,前世裡前緣今世裡該!」
又
「心中猶豫,展轉成憂。常言婦女痴心,惟有情人意不周。是我迎頭和你把情偷,鮮花付與,怎肯干休?你如今另有知心,海神廟裡和你把狀投!」
原來婦人一夜翻來覆去,不曾睡着。到天明,使迎兒:「過間壁瞧那王奶奶,請你爹去了不曾?」迎兒去了不多時,說:「王奶奶老早就出去了。」且說那婆子,早晨梳洗出門來,到西門慶門首,問門上:「大官人在家?」都說不知道。在對門牆腳下,等不勾多時,只見傅夥計來開舖子,婆子走向前來,道了萬福。「動問一聲,大官人在家麼?」傅夥計道:「你老人家尋他怎的?這早來問着我,第二個人也不知他。」說:「大官人昨日壽日,在家請客吃酒,吃了一日酒,到晚拉眾朋友往院裡去了,一夜通沒來家。你往那裡尋他去?」這婆子拜辭出縣前,來到東街口,正往构欄那條巷去。只見西門慶騎馬遠遠從東來,兩個小廝跟隨,吃的醉眼摩娑,前合後仰。被婆子高聲叫道:「大官人,少吃些兒怎的。」向前一把手,把馬嚼環扯住。西門慶醉中問道:「你是王乾娘?你來有甚話說?」那婆子向他耳畔低言。道不數句,西門慶道:「小廝來家對我說來,我知道六姐惱我哩,我如今就去。」那西門慶一面跟着他,兩個一遞一句,整說了一路話。比及時到婦人門首,婆子先入去報道:「大娘子!且喜還虧老身去了,沒半個時辰,把大官人請得來了!」婦人聽見他來,連忙叫迎兒收拾房中乾淨,一面出房來迎接。西門慶搖着扇兒進來,帶酒半酣;進入房來,與婦人唱喏。婦人還了萬福,說道:「大官人,貴人稀見面,怎的把奴來丟了,一向不來傍個影子?家中新娘子陪伴,如膠似漆,那裡想起奴家來!還說大官人不變心哩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休聽人胡說,那討甚麼新娘子來?只因小女出嫁,忙了幾日,不曾得閑工夫來看你,就是這般話。」婦人道:「你還哄我哩!你若不是憐新棄舊,再不外邊另有別人,你指着旺跳身子說個誓,我方信你。」那西門慶道:「我若負了你情意,生碗來大疔瘡,害三五年黃病,扁擔大蛆虫冓口袋!」婦人道:「賊負心的!扁擔大蛆虫冓口袋,管你甚事!」一手向他頭上把帽兒撮下來,望地下只一丟。慌的王婆地下拾起來,見一頂新纓子瓦楞帽兒,替他放在桌上。說道:「大娘子,只怪老身不去請大官人來,就是這般的!還不與帶上着,試了風。」婦人道:「那怕負心強人陰寒死了,奴也不疼他!」一面向他頭上拔下一根簪兒,拏在手裡觀看,都是一點油金簪兒,上面鈒着兩溜子字兒:「金勒馬嘶芳草地,玉樓人醉杏花天。」卻是孟玉樓帶來的。婦人猜做那個唱的與他的,奪了放在袖子裡不與他,說道:「你還不變心哩!奴與你的簪兒那裡去了?都帶着那個的這根簪子?」西門慶道:「你那根簪子,前日因吃酒醉了,跌下馬來,把帽子落了,頭髮散開;尋時就不見了。」婦人道:「你哄三歲小孩兒也不信;哥哥兒,你醉的眼花恁樣了,簪子落地下,就看不見?」王婆在傍插口道:「大娘子,你休怪大官人,他離城四十里,見蜜蜂兒拉屎,出門交獺象拌了一交,原來覷遠不覷近。」西門慶道:「緊自他麻犯人,你又自作耍!」婦人因見手中擎着一根紅骨細洒金金釘鉸川扇兒,取過來迎亮處只一照,原來婦人久慣知風月中事,見扇兒多是牙咬的碎眼兒,就是那個妙人與他的扇子。不由分說,兩把折了。西門慶救時,已是扯的爛了,說道:「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送我的,今日纔拏了三日,被你扯爛了。」那婦人奚落了他一回,只見迎兒拿茶來,叫迎兒放下茶托,與西門慶磕頭。王婆道:「你兩口子聐聒了這半日,也勾了,休要誤了勾當,老身廚下收拾去也。」婦人一面吩咐迎兒房中放桌兒,預先安排下與西門慶上壽的酒肴,無非是燒雞熟鵝鮮魚肉酢菓品之類。須臾,安排停當,拏到房中,擺在桌上。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做下上壽的物事,用盤托盛着,擺在面前,與西門慶觀看。一隻玄色段子鞋,一雙挑線密約深盟隨君膝下,香草邊闌松竹梅花,歲寒三友,醬色段子護膝,一條紗綠潞紬,永祥雲嵌八寶,水光絹裡兒,紫線帶兒,裡面裝着排草梅桂花兜肚。一根並頭蓮辨簪兒,簪兒上鈒着五言四句詩一首云:「奴有並頭蓮,贈與君關髻;凡事同頭上,切勿輕相棄。」西門慶一見,滿心歡喜,把婦人一手摟過,親了個嘴,說道:「那知你有如此一段聰慧,少有!」婦人教迎兒執壺,斟一盃與西門慶,花枝招颺,插燭也似磕了四個頭。那西門慶連忙拖起來,兩個並肩而坐,交杯換盞飲酒。那王婆陪着吃了幾杯酒,吃的臉紅紅的,告辭回家了。二人自在取樂頑耍,迎兒打發王婆出去,關上大門,廚下坐的。婦人陪伴西門慶飲酒多時,看看天色晚來,但見:
「密雲迷晚岫,暗霧鎖長空;群星與皓月爭輝,綠水共青天映碧。僧投古寺,深林中嚷嚷鴉飛;客奔荒村,閭巷內汪汪犬吠。枝上子規啼夜月,園中粉蝶戲花來。」
當下西門慶吩咐小廝回馬家去,就在婦人家歇了。到晚夕二人如顛狂鷂子相似,儘力盤桓,淫慾無度。常言道:「樂極生悲,泰極否來。」光陰迅速,單表武松自從領了知縣書禮,離了清河縣,送禮物馱擔,到東京朱太尉處,下了書禮,交割了箱馱,街上各處閑行了幾日,討了回書,領一行人,取路回山東大路而來。去時三四月天氣,回來都淡暑新秋,路上水雨連綿,遲了日限,前後往回,也有三個月光景。在路上雨水所阻,只覺得神思不安,身心恍惚,趕回要看哥哥,不免差了一個士兵,預先報與知縣相公。又私自寄了一封家書,與他哥哥武大,說他也不久,只在八月內回還。那士兵先下了知縣相公稟帖,然後逕奔來抓尋武大家。可可天假其便,王婆正在門首。那士兵見武大家關着,纔要叫門,婆子便問:「你是尋誰的?」士兵道:「我是武都頭差來,下書與他哥哥。」婆子道:「武大郎不在家,都上墳去了。你有書信,交與我就是了,等他歸來,我遞與他也是一般。」那士兵向前唱了一個喏,便向身邊取出家書來,交與王婆,忙忙促促騎上頭口,飛的一般去了。這王婆拏着那封書,從後門走過婦人家來。迎兒開了門,婆子入來,原來婦人和西門慶狂了半夜,約睡至飯時,還不起來。王婆叫道:「大官人娘子起來,匆匆有句話和你們說。如今如此如此,這般這般,武二差士兵寄了書來,他與哥哥說他不久就到,我接下幾句話兒,打發他去了。你們不可遲滯,早處長便。」那西門慶不聽萬事皆休,聽了此言,正是:
「分門八塊頂梁骨, 傾下半桶冰雪來。」
一面與婦人多起來,穿上衣服,請王婆到房內坐了,取出書來與西門慶看了。武松書中寫着,不過中秋回家,二人都慌了手腳,說道:「如此怎了?乾娘遮藏我每則個,恩有重報,不敢有忘!我如今與大姐情深意海,不能相捨;武二那廝回來,便要分散,如何是好?」婆子道:「大官人,有什麼難處之事!我前日已說過了,幼嫁由爹娘,後嫁由自己,古來叔嫂不通門戶;如今已自大郎百日來到,大娘子請上幾位眾僧,來把這靈牌燒了,趁武二未到家來,大官人一頂轎子,娶了家去。等武二那廝回來,我自有話說,他敢怎的?自此你二人自在一生,無些鳥事。」西門慶便道:「乾娘說的是。」正是:
「人無剛骨, 安身不牢。」
當日西門慶和婦人用畢早飯,約定八月初六日,是武大郎百日,請僧念佛燒靈;初八日晚,擡娶婦人家去,三人計議已定。不一時,玳安拏馬來接回家,不在話下。光陰似箭,日月如梭,又早到八月初六日。西門慶拏了數兩散碎銀錢、二斗白米、齋襯,來婦人家。教王婆報恩寺請了六個僧,在家做水陸超度武大,并天晚夕除靈。道人頭五更就挑了經擔來,舖陳道場,懸掛佛像。王婆伴廚子在灶上安排整理齋供。西門慶那日就在婦人家歇了。不一時,和尚來到,搖響靈杵,打動鼓鈸,宣揚諷誦,咒演法華經,禮拜梁王懺,早辰發牃,請降三寶,證盟功德,請佛獻供午刻召亡施食,不必細說。且說潘金蓮怎肯齋戒,陪伴西門慶睡到日頭半天,還不起來。和尚請齋主拈香僉字,證盟禮佛,婦人方纔起梳洗,喬素打扮,來到佛前參拜。那眾和尚見了武大這個老婆,一個個都昏迷了佛性禪心,一個個多關不住心猿意馬,都七顛八倒,酥成一塊。但見:
「班首輕狂,念佛號不知顛倒,維摩昏亂,誦經言豈顧高低。燒香行者,推倒花瓶,秉燭頭陀,錯拏香盒。宣盟表白,大宋國稱做大唐;懺罪闍黎,武大郎念為大武。長老心忙,打鼓錯拏徒弟手;沙彌心蕩,磬搥打破老僧頭。從前苦行一時休,萬個金剛降不住。」
那婦人佛前燒了香,僉了字,拜禮佛畢,回房去了。依舊陪伴西門慶做一處,擺上酒席葷腥來,自去取樂。西門慶吩咐王婆:「有事你自答應便了,休教他來聒噪六姐。」婆子哈哈笑道:「大官人你到放心,由着老娘和那禿廝纏。你兩口兒,是會受用!」看官聽說:世上有德行的高僧,坐懷不亂的少。古人有云:「一個字便是『僧』,二個字便是『和尚』,三個字是個『鬼樂官』,四個字是『色中餓鬼』。」蘇東坡又云:「不禿不毒,不毒不禿;轉毒轉禿,轉禿轉毒。」此一篇議論,專說這為僧戒行,住着這高堂大廈,佛殿僧房,吃着那十方檀越錢糧,又不耕種,一日三餐。又無甚事縈心,只專在這色慾上留心。譬如在家俗人,或士農工商,富貴長者,小相俱全,每被利名所絆;或人事往來,雖有美妻少妾在旁,忽想起一件事來關心,或探探甕中無米,囤內少柴,早把興來沒了,都輸與這和尚每許多。有詩為證:
「色中餓鬼獸中狨, 壞教貪淫玷祖風;
此物只宜林下看, 不堪引入畫堂中。」
當時這眾和尚見了武大這個老婆喬模喬樣,多記在心裡。到午齋往寺中歇晌回來,婦人正和西門慶在房裡飲酒作歡。原來婦人臥房,正在佛堂一處,止隔一道板壁;有一個僧人先到,走在婦人窗下水盆裡洗手,忽然聽見婦人在房裡,顫聲柔氣,呻呻吟吟,哼哼唧唧,恰似有人在房裡交姤一般。于是推洗手,立住了腳,聽勾良久。只聽婦人口裡嗽聲呼叫西門慶:「達達,你休只顧〈扌扉〉打到幾時,只怕和尚來聽見,饒了奴,快些丟了罷!」西門慶道:「你且休慌!我還要在蓋子上燒一下兒哩!」不想都被這禿廝聽了個不亦樂乎。落後眾和尚都到齊了,吹打起法事來,一個傳一個,都知道婦人有漢子在屋裡,不覺都手之舞之,足之蹈之。臨佛事完滿,晚夕送靈化財出去,婦人又早除了孝髻,換了一身豔衣服,在簾裡與西門慶兩個並肩而立,看着和尚化燒靈座。王婆舀將水,點一把火來,登時把靈牌并佛燒了。那賊禿冷眼瞧見簾子裡,一個漢子和婆娘影影綽綽,並肩站立,想起白日裡,聽見那些勾當,只個亂打鼓〈扌扉〉鈸不住。被風把長老的僧伽帽刮在地上,露見青旋旋光頭,不去拾,只顧〈扌扉〉鈸打鼓,笑成一塊。王婆便叫道:「師父布馬也燒過了,還只個〈扌扉〉打怎的?」和尚答道:「還有紙爐蓋子上沒燒過。」西門慶聽見,一面令王婆快打發襯錢與他。長老道:「請齋主娘子,謝謝!」婦人道:「王婆說免了罷!」眾和尚道:「不如饒了罷。」一齊笑的去了。正是:
「遺踪堪入時人眼, 不買胭脂畫牡丹。」
有詩為證:
「淫婦燒靈志不平, 和尚竊壁聽淫聲;
果然佛道能消罪, 亡者聞之亦慘魂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九回 西門慶計娶潘金蓮 武都頭誤打李外傳
「色膽如天不自由, 情深意密兩綢繆,
只思當日同歡愛, 豈想蕭墻有後憂;
只貪快樂恣悠遊, 英雄壯士報冤仇,
天公自有安排處, 勝負輸贏卒未休。」
話說西門慶與潘金蓮燒了武大靈,換了一身豔色衣服,晚夕安排了一席酒,請王婆來作辭,就把迎兒交付與王婆養活。吩咐等武二回來,只說大娘子度日不過,他娘教他前去,嫁了外京客人去了。婦人箱籠,早先一日都打發過西門慶家去。剩下些破卓壞凳,舊衣裳,都與了王婆,西門慶又將一兩銀子相謝。到次日,一頂轎子,四個燈籠,王婆送親,玳安跟轎,把婦人擡到家中來。那條街上,遠近人家,無有一人不知此事,都懼怕西門慶是個刁徒潑皮,有錢有勢,誰敢來多管。地街上編了四句口號,說得極好:
「堪笑西門不識羞, 先奸後娶醜名留;
轎內坐著浪淫婦, 後邊跟著老牽頭。」
西門慶娶婦人到家,收拾花園內樓下三間,與他做房。一個獨獨小院角門進去,設放花草盆景,白日間人跡罕到,極是一個幽僻去處;一邊是外房,一邊是臥房。西門慶旋用十六兩銀子,買了一張黑漆歡門描金床,大紅羅圈金帳幔,寶象花揀庄,卓椅錦杌,擺設齊整。大娘子吳月娘房裡,使着兩個丫頭,一名春梅,一名玉蕭。西門慶把春梅叫到金蓮房內,令他伏侍金蓮,趕着叫娘。都用五兩銀子,另買一個小丫頭,名喚小玉,服侍月娘。又替金蓮六兩銀子買了一個上灶丫頭,名喚秋菊。排行金蓮做第五房。先頭陳家娘子陪床的名喚孫雪娥,約二十年紀,生的五短身材,有姿色。西門慶與他帶了{髟狄}髻,排行第四;以此把金蓮做個第五房。此事表過不題。這婦人一娶過門來,西門慶家中大小,多不歡喜。看官聽說:世上婦人眼裡火的極多,隨你甚賢慧婦人,男子漢娶小,說不嗔;及到其間,見漢子往他房裡同床共枕,歡樂去了,雖故性兒好殺,也有幾分臉酸心歹。正是:
「可惜團圞今夜月, 清光咫尺別人圓。」
西門慶當下就在婦人房中宿歇,如魚似水,美愛無加。到第二日,婦人梳粧打扮,穿一套豔色衣服,春梅捧茶,走來後邊大娘子吳月娘房裡,拜見大小遞見面鞋腳。月娘在坐上仔細定睛觀看,這婦人年紀不上二十五六,生的這樣標致,但見:
「眉似初春柳葉,常含著雨恨雲愁;臉如三月桃花,暗帶著風情月意。纖腰嬝娜,拘束的燕嬾鶯慵;檀口輕盈,勾引得蜂狂蝶亂。玉貌妖嬈花解語,芳容窈窕玉生香。」
吳月娘從頭看到腳,風流往下跑;從腳看到頭,風流往上流。論風流,如水晶盤內走明珠;語態度,似紅杏枝頭籠曉日。看了一回,口中不言,心內暗道:「小廝每家來,只說武大怎樣一個老婆,不曾看見;今日果然生的標致,怪不的俺那強人愛他!」金蓮先與月娘磕了頭,遞了鞋腳;
月娘受了他四禮,次後李嬌兒、孟玉樓、孫雪娥多拜見,平敍了姐妹之禮,立在傍邊。月娘教丫頭拏個坐兒教他坐。吩咐丫頭媳婦,赶着他叫五娘。這婦人坐在傍邊,不轉睛把眼兒只看吳月娘,約三九年紀;因是八月十五日生的,故小字叫做月娘。生的面若銀盆,眼如杏子,舉止溫柔,持重寡言。第二個李嬌兒,乃院中唱的,生的肌膚豐肥,身體沉重,在人前多咳嗽一聲,上床賴追陪;解數名妓者之稱,而風月多不及金蓮也。第三個就是新娶的孟玉樓,約三十年紀,生的貌若梨花,腰如楊柳;長挑身材,瓜子臉兒,稀稀多幾點微麻,自是天然俏麗。惟裙下雙灣金蓮,無大小之分。第四個孫雪娥,乃房裡出身,五短身材,輕盈體態;能造五鮮湯水,善舞翠盤之妙。這婦人一抹兒多看到在心裡。過三日之後,每日清晨起來,就來房裡,與月娘做針指、做鞋腳,凡事不拏強拏,不動強動。指着丫頭,赶着月娘,一口一聲只叫大娘,快把小意兒貼戀幾次。把月娘喜歡的沒入腳處,稱呼他做六姐。衣服首飾揀心愛的與他,吃飯吃茶,和他同卓兒一處吃。因此,李嬌兒等眾人,見月娘錯敬他,各人都不做喜歡,說:「俺們是舊人,到不理論;他來了多少時,便這等慣了他,大姐好沒分曉!」正是:
「前車倒了千千輛, 後車倒了亦如然;
分明指與平川路, 錯把忠言當惡言。」
且說西門慶娶潘金蓮來家,住着深宅大院,衣服頭面又相趁,二人女貌郎才,正在妙年之際;凡事如膠似漆,百依百隨,淫慾之事,無日無之,按下這裡不題。單表武松八月初旬到了清河縣,且去縣裡交納了回書,知縣看了大喜,已知金銀寶物交得明白,賞了武松十兩銀子,酒食管待他,不必說。武松回到下處,房裡換了衣服鞋腳,帶上一頂新頭巾,鎖了房門,一逕投紫石街來。
兩邊眾鄰舍看見武松回來,都吃了一驚,捏兩把汗,說道:「這番蕭牆禍起!這個太歲歸來,怎肯干休!必然弄出事來。」武松走到哥哥門前,揭起簾子,探身入來,看見迎兒小女在樓穿廊下攆線。說道:「我莫不眼花了?」叫聲嫂嫂也不應,叫聲哥哥也不應。道:「我莫不耳聾!如何不見我哥嫂聲音?」向前便問迎兒小女。那迎兒小女見他叔叔來,諕的不敢言語。武松道:「你爹娘往那裡去了?」迎兒只是哭,不做聲。正問着,隔壁王婆聽得是武二歸來,生怕決撒了,只得走過,幫着迎兒支吾。武二見王婆過來,唱了個喏,問道:「我哥哥往那裡去了?嫂嫂也怎的不見?」那王婆道:「二哥請坐,我告訴你。哥哥自從你去了,到了四月間,得個拙病死了。」武二道:「我哥哥四月幾時死了?得什麼病?吃誰的藥來?」王婆道:「你哥哥四月二十頭,猛可地害急心疼起來;病了八九日,求神問卜,什麼藥吃不到,醫治不好,死了。」武二道:「我哥哥從來不曾有這病,如何心疼便死了?」王婆道:「都頭,都怎的這般說?天有不測風雲,人有旦夕禍福。今早脫下鞋和襪,未審明朝穿不穿,誰人保得常沒事!」武二道:「我哥哥如今埋在那裡?」王婆道:「你哥哥一倒了頭,家中一文錢也沒有,大娘子又是沒腳蟹,那裡去尋墳地做着。虧他左邊一個財主,前與大郎有一面之交,捨助一具棺木,沒奈何放了三日,擡出一把火燒了。」武二道:「今嫂嫂往那裡去了?」婆子道:「他少女嫩婦的,又沒的養贍過日子。胡亂守了百日孝,他娘勸他,前日他嫁了外京人去了。丟下這個業障丫頭子,教我替他養活,專等你回來交付與你,也了我一場事。」武二聽言,沉吟了半晌,便撇下了王婆出門去,逕投縣前下處去。開了門,去門房裡換了一身素淨衣服,便教士兵街上打了一條麻縧,買了一雙綿鞋、一頂孝帽,帶在頭上。又買了些果品、點心、香燭、冥紙、金銀錠之類,歸到哥哥家,從新安設武大郎靈位,安排羹飯。就在卓子上點起燈燭,舖設酒肴,掛起經旛紙繒,那消兩個時辰,安排得端正。約一更已後,武二拈了香,撲番身便拜道:「哥哥陰魂不遠,你在世時為人軟弱,今日死後不見分明;你看若是負屈啣冤,被人害了,托夢與我,兄弟替你報冤雪恨!」把酒一面澆奠了,燒化冥布,武二便放聲大哭。倒還是一路上來的人,哭的那兩家鄰舍,無不恓惶。武二哭罷,將這羹飯酒肴,和士兵、迎兒吃了。討兩條蓆子,教士兵房中傍邊睡,武二把迎兒房中睡;他便把條蓆子,就武大靈卓子前睡。約莫將半夜時分,武二翻來覆去,那裡睡得着?口裡只是長吁氣。那士兵齁齁的,卻是死人一般,挺在那裡。武二扒將起來看時,那靈卓子上,琉璃燈半明半滅。武二坐在蓆子上,自言自語,口裡說道:「我哥哥生時懦弱,死後卻無分明。」說猶未了,只見那靈卓子下,捲起一陣冷風來。但見:
「無形無影,非霧非烟;盤旋似怪風侵骨冷,凜冽如殺氣透肌寒。昏昏暗暗,靈前燈火失光明;慘慘幽幽,壁上紙錢飛散亂。隱隱遮藏食毒鬼,紛紛飄逐影魂旛。」
那陣冷風,逼得武二毛髮皆豎起來。定睛看時,見一個人從靈卓底下鑽將出來,叫道:「兄弟,我死得好苦也!」武二看不仔細,卻待向前再問時,只見冷氣散了,不見了人。武二交跌番在蓆子上坐的,尋思道:「怪哉!是夢非夢?剛纔我哥哥正要報我知道,又被我的神氣冲散了他的魂,想來他這一死,必然不明!」聽那更鼓,正打三更三點;回頭看那士兵,正睡得好。于是咄咄不樂,等到天明卻再理會。胡亂眺了一回,看看五更雞叫,東方將明,士兵起來燒湯。武二洗嗽了,喚起迎兒看家,帶領士兵出了在街上,訪問街坊鄰舍:「我哥哥怎的死了?嫂嫂嫁得何人去了?」那街坊鄰舍,明知此事,都懼怕西門慶,誰肯來管?只說:「都頭不消訪問,王婆在緊隔壁住,只問王婆就知了。」有那多口的說:「賣梨的鄆哥兒與仵作何九二人,最知詳細。」這武二竟走來街坊前去尋鄆哥,不見。那小猴子手裡拏着個柳籠菠羅兒,正糴米回來。武二便叫:「鄆哥,兄弟唱喏。」那小廝見是武二叫他,便道:「武都頭,你來遲了一步兒,須動不得手!只是一件,我的爹六十歲,沒人養贍,我卻難保你們打官司耍子。」武二道:「好兄弟,跟我來。」引他到一個飯店樓上,武二叫過貨買:「造兩分飯來。」武二對鄆哥道:「兄弟,你雖年幼,倒有養家孝順之心;我沒什麼。」向身邊摸出五兩碎銀子,遞與鄆哥道:「你且拏去,與老爹做盤費,我自有用你處;待事務畢了,我再與你十來兩銀子做本錢。你可備細說與我,哥哥和甚人合氣?被甚人謀害了?家中嫂嫂被那一個娶去?你一一說來,休要隱匿!」這鄆哥一手接過銀子,自心裡想道:「這五兩銀子,老爹也勾盤費得三五個月,便陪他打官司也不妨!」一面說道:「武二哥,你聽我說。只怕說與你,休氣苦!」于是把賣梨兒尋西門慶,後被王婆怎地打,不放進去,又怎的幫扶武大捉姦,西門慶怎的踢中了武大,心疼了幾日,不知怎的死了,從頭至尾,訴說了一遍。武二聽了,便道:「你這話說是實麼?」又問道:「我的嫂子嫁與甚麼人去了?」鄆哥道:「你嫂子乞西門慶抬到家,待搗吊底子兒。自還問他實也是虛。」武二道:「你休說謊!」鄆哥道:「我便官府面前,也只是這般說!」武二道:「兄弟,既是如此,討飯來吃。」須臾,大盤大碗吃了飯,武二還了飯錢,兩個下樓來。分付鄆哥:「你回家把盤費交與你老爹,明日早來縣府前與我證一證。」又問:「何九在那裡居住?」鄆哥道:「你這時候尋何九?你未曾來時,三日前走的不知往那裡去了?」這武二放了鄆哥家去。到次日,武二早起,先在陳先生家寫了狀子,走到縣門前,只見鄆哥在此伺候,一直帶到廳上跪下,聲冤起來。知縣看見,認的是武松,便問:「你告什麼?因何聲冤?」武二告道:「小人哥哥武大,被豪惡西門慶與嫂潘氏通奸,踢中心窩,王婆主謀,陷害性命。何九朦朧入殮,燒毀屍傷,見今西門慶霸占嫂在家為妾;見有這個小廝鄆哥是證見,望相公做主則個!」因遞上狀子,知縣接着,便問:「何九怎的不見?」武二道:「何九知情在逃,不知去向。」知縣于是摘問了鄆哥口詞,當下退廳,與佐貳官吏通同商議。原來知縣、縣丞主簿、吏典上下,多是與西門慶有首尾的;因此官吏通同計較這件事,難以問理。知縣出來,便叫武松道:「你也是個本院中都頭,不省得法度?自古捉奸見雙,捉賊見賍,殺人見傷。你哥哥屍首又沒了,又不曾捉得他奸;他今只憑這小廝口內言語,便問他殺人公事,莫非公道忒偏向麼?你不可造次,須要自已尋思!當行即行,當止即止。」武二道:「告稟相公道,這多是實情,不是小人捏造出來的。」知縣道:「你且起來,待我從長計較,可行時,便與你拏人。」武二方纔起來,走出外邊,把鄆哥留在裡面,不放回家。早有人把這件事報與西門慶得知,說武二回來,帶領鄆哥告狀一節。西門慶慌了,卻使心腹家人來保、來旺,身邊袖着銀兩,打點官吏,都買囑了。到次日早辰,武二在廳上,已告稟知縣,催逼拏人。誰想這官人貪圖賄賂,發下狀子來,說道:「武二,你休聽外人挑撥,和西門慶做對頭;這件事欠明白,難以問理。聖人云:『經目之事,猶恐未真;背後之言,豈能全信?』你不可一時造次!」當該吏典在旁,便道:「都頭,你在衙門裡,也曉得法律;但凡人命之事,須要屍傷病物踪五件事俱完,方可推問;你那哥哥屍首又沒了,怎生問理?」武二道:「既然相公不准所告,且卻有理。」收了狀子下廳來。來到下處,放了鄆哥歸家,不覺仰天長歎一聲,咬牙切齒,口中罵淫婦不絕。這漢子怎消洋這一口氣?一直奔到西門慶生藥店前,要尋西門慶廝打。正見他開舖子的傅夥計在木櫃裡面,見武二狠狠的走來聲喏,問道:「大官人在宅上麼?」傅夥計認的是武二,便道:「不在家了,都頭有甚話說?」武二道:「且請借一步說話。」傅夥計不敢不出來,被武二引到僻靜巷口說話。武二番過臉來,用手撮住他衣領,睜圓怪眼,說道:「你要死,卻是要活?」傅夥計道:「都頭在上!小人又不曾觸犯了都頭,都頭何故發怒?」武二道:「你若要死,便不要說;若要活時,你對我實說。西門慶那廝,如今在那裡?我個嫂子被他娶了多少日子?一一說來,我便罷休!」那傅夥計是個膽小之人,見武二發作,慌了手腳,說道:「都頭息怒,小人在他家,每月二兩銀子,顧着小人只開舖子,並不知他閑帳。大官人本不在家,剛纔和一相知,往獅子街大酒樓上吃酒去了,小人並不敢說謊。」武二聽了此言,方纔放了手,大扠步雲飛奔到獅子街來,諕的傅夥計半日移腳不動。那武二逕奔到獅子街橋下酒樓前。且說西門慶正和縣中一個皂棣李外傳;專一在縣在府,綽攬些公事,往來聽氣兒撰錢使。若有兩家告狀的,他便賣串兒;或是官吏打點,他便兩下裡打背。又因此縣中起了他個渾名,叫做李外傳。那日見知縣回出武松狀子,討得這個消息,說來回報西門慶知道,武二告狀不行。一面西門慶讓他在酒樓上飲酒,把五兩銀子送他。正吃酒在熱鬧處,忽然把眼向樓窗下,看武松兇人,從橋下直奔酒樓前來,已知此人來意不善;推更衣,從樓後窗只一跳,順着房山跳下人家後院內去了。那武二奔到酒樓前,便問酒保:「西門慶在此麼?」那酒保道:「西門大官和一相識,在樓上吃酒哩!」武二撥步撩衣,飛搶上樓去。只見一個人坐在正面,兩個唱的粉頭,坐在兩邊;認的是本縣皂隸李外傳,知就來報信的。心中甚怒,向前便問:「西門慶那裡去了?」那李外傳見是武二,諕得謊了,半日說不出來。被武二一腳把卓子踢倒了,碟兒盞兒都打的粉碎;兩個唱的,也諕得走不動。武二匹面向李外傳打一拳來,李外傳叫聲沒呀時,便跳起來立在凳子上,樓後窗尋出路。被武二雙提住,隔着樓前窗,倒撞落在當街心裡來,跌得個發昏。下邊酒保見武二行惡,都驚得呆了,誰敢向前?街上兩邊人多住了腳睜眼。武二又氣不捨,奔下樓;見那人已趺得半死,直挺挺在地,只把眼動。于是兜襠又是兩腳,嗚呼哀哉斷氣身亡!眾人道:「都頭,此人不是西門慶,錯打了他。」武二道:「我問他,如何不說,我所以打他。原來不經打,就死了。」那地方保甲,見人死了,又不敢向前捉武二,只得慢慢挨近上來收籠他,那裡肯放鬆。連酒保王鸞,并兩個粉頭包氏、牛氏都拴了。竟投縣衙裡來見知縣。此時哄動了獅子街,鬧了清河縣;街上看的人不計其數。多說西門慶不當死,不知走的那裡去了,卻拏這個人來頂缸。正是:
「張公吃酒李公醉, 桑樹上吃刀柳樹上暴。」
誰人受用,誰人吃官司,有這等事!有詩為證:
「英雄雪恨被刑纏, 天公何事黑漫漫;
九泉乾死食毒客, 深閨笑殺一金蓮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第十回 武松充配孟州道 妻妾翫賞芙蓉亭
「朝看瑜伽經, 暮誦消災咒,
種瓜須得瓜, 種荳須得荳;
經咒本無心, 冤結如何究,
地獄與天堂, 作者還自受。」
話說被地方保甲,拏去縣裡見知縣去了。且表西門慶跳下樓窗,順著房山,扒伏在人家院裡藏了,原來是行醫的胡老人家。只見他家使的一個大胖丫頭走來毛廁裡淨手,蹶著大屁股,猛可見了一個漢子扒伏在院墻下,往前走不迭,大叫:「有賊了!」慌得胡老人急進來看。見認的是西門慶,便道:「大官人,且喜武二尋你不著,把那人打死了,地方拏去縣中見官去了,多已定死罪。大官人歸家去,無事。」這西門慶拜謝了胡老人,搖擺著來家,一五一十,對潘金蓮說。二人拍手喜笑,以為除了患害。婦人叫西門慶:「上下多使些錢,務要結果了他,休要放他出來。」西門慶一面差心腹家人來旺兒,饋送了知縣一副金銀酒器,五十兩雪花銀。上下吏典,也使了許多錢,只要休輕勘了武二。知縣受了西門慶賄賂,到次日早衙陞廳,地方保甲押著武二,并酒保、唱的干證人,在廳前跪下。縣主一夜把臉番了,便叫:「武二,你這廝昨日虛告,如何不遵法度!今又平白打死了人,有何說理?」武二磕頭,告道:「望相公與小人作主。小人本與西門慶執仇廝打,不料撞遇了此人在酒樓上,問道:『西門慶那裡去了?』他不說。小人一時怒起,誤打死了他。」知縣道:「這廝何說,你豈不認的他是縣中皂隸?想必別有緣故!你不實說。」喝令左右:「與我加起刑來!人是苦蟲,不打不成!」兩邊閃出三四個皂隸役卒,抱許多刑具,把武松托翻,雨點般篦板子打將下來。須臾,打了二十板,打得武二口口聲聲叫冤,說道:「小人平日也與相公用力效勞之處,相公豈不憫念?相公休要苦刑小人。」知縣聽了此言,越發惱了:「你這廝親手打死了人,尚還口強抵賴那個!」喝令:「與我好生拶起來!」當下拶了武松一拶,敲了五十杖子。教取面長枷帶子,收在監內,一干人寄監在門房裡。內中縣丞佐貳官,也有和武二好的,念他是個義烈漢子,有心要周旋他;爭奈多受了西門慶賄賂,粘住了口,做不的張主。又見武松只是聲冤,延挨了幾日,只得朦朧取了供招,喚當該吏典,并忤作保甲鄰人等,押到獅子街,檢驗李外傳身屍,填寫屍單格目。委的被武松尋問他,索討分錢不均,酒醉怒起,一時鬬毆拳打腳踢,撞跌身死。左肋、面門、心坎、腎囊,俱有青赤傷痕不等。檢驗明白,回到縣中。一日做了文書申詳,解送東平府來,詳允發落。這東平府府尹,姓陳雙名文昭,乃河南人氏,極是個清廉的官。聽的報來,隨即陞廳。那官人但見:
「天生正直,稟性賢明;幼年向雪案攻書,長大在金鑾對策。常懷忠孝之心,每行仁慈之念。戶口增,錢糧辦,黎民稱頌滿街衢;詞訟減,盜賊休,父老讚歌喧市井。攀轅截鐙,名標書史播千年;勒石鐫碑,聲振黃堂傳萬古。正直清廉民父母,賢良方正號青天。」
這府尹陳文昭已知這事了。便叫押過這一干犯人,就當廳先把清河縣申文看了,又把各人供狀招擬看過,端的上面怎生寫着?文曰:
「東平府清河縣為人命事,呈稱:犯人武松,年二十八歲,係陽谷縣人氏。因有膂力,本縣參做都頭。因公差回還,祭奠亡兄,見嫂潘氏守孝不滿,擅自嫁人。是松在巷口打聽,不合與獅子街王鑾酒樓上,撞遇先不知名,今知名李外傳,因酒醉索討前借錢三百文,外傳不與又不合,因而鬬毆,互相不伏,揪打踢撞,傷重當時身死。比有娼婦牛氏、包氏見證。致被地方保甲捉獲,委官前至屍所,拘集使忤甲鄰人等,檢驗明白,取供具結,填圖解繳,前來覆審,無異同。擬武松合依鬬毆殺人,不問手足他物金刃,律絞。酒保王鸞,并牛氏、包氏,俱供明無罪。今合行申到案發落,請允施行。政和三年八月八日知縣李達夫,縣丞樂和安,主簿華何祿,典史夏恭基,司吏錢勞。」
府尹看了一遍,將武松叫過面前跪下,問道:「你如何打死這李外傳?」那武松只是朝上磕頭,告道:「青天老爺,小的到案下,得見天日!容小的說,小的敢說。」府尹道:「你只顧說來!」武松道:「小的本為哥哥報仇,因尋西門慶,誤打死此人。」把前情訴告了一遍。「委是小的負屈啣冤。西門慶錢大,禁他不得!但只是個小人哥哥武大,含冤地下,枉了性命!」府尹道:「你不消多言,我已盡知了。」因把司吏錢勞叫來,痛責二十板,說道:「你那知縣,也不待做官,何故這等任情賣法?」于是將一干人眾,一一審錄過,用筆將武松供昭都改了。因向佐貳官說道:「此人為兄報仇,誤打死這李外傳,也是個有義的烈漢,比故殺平人不同。」一面打開他長枷,換了一面輕罪枷枷了,下在牢裡,一干人等,都發回本縣聽候。一面行文書着落清河縣,添提豪惡西門慶,并嫂潘氏,王婆、小廝鄆哥,仵作何九,一同從公,根勘明白,奏請施行。武松在東平府監中,人都知道他是屈官司;因此押牢禁子都不要他一文錢,到把酒食與他吃。早有人把這件事報到清河縣,西門慶知到了,慌了手腳。陳文昭是個清廉官,不敢來打點他;走去央求浼親家陳宅心腹,并家人來保星夜來往東京,下書與楊提督。提督轉央內閣蔡大師,大師又恐怕傷了李知縣名節,連忙賷了一封緊要密書帖兒,特來東平府下書與陳文昭,免提西門慶、潘氏。這陳文昭原係大理寺寺正,陞東平府府尹,又係蔡太師門生,又見楊提督乃是朝廷面前說得話的官,以此人情兩盡了。只把武松免死,問了個脊杖四十,刺配二千里充軍。況武大已死,屍傷無存,事涉疑似,勿論。其餘一干人犯,釋放寧家。申詳過省院,文書到日,即便施行。陳文昭從牢中取出武松來,當堂讀了朗廷明降,開了長枷,免不得脊杖四十,取一具七斤半鐵葉團頭枷釘了。臉上刺了兩行金字,迭配孟州牢城,其余發落已完。當堂府尹押行公文,差兩個防送公人,領了武松解赴孟州交割。當日武松與兩個公人,出離東平府,來到本縣家中,將家活多辦買了,打發那兩個公人路上盤費。安撫左鄰姚二郎看管迎兒:「倘遇朝廷恩典,赦放還家,恩有重報,不敢有忘。」那街坊鄰舍,上戶人家,見武二是個有義的漢子,不幸遭此刑。平昔與武二好的,都資助他銀兩,也有送酒食錢米的。武二到下處,問士兵要出行李包裹來,即日離了清河縣上路,迤〈辶里〉往孟州大道而行,正遇着中秋天氣。此這一去,正是:
「若得苟全痴性命, 也甘飢餓過平生。」
有詩為證:
「府尹推詳秉至公, 武松垂死又疏通;
今朝刺配牢城去, 病草萋萋遇煖風。」
這裡武二往孟州充配去了不題。且說西門慶打聽他上路去了,一塊石頭方落地,心中如去了痞一般,十分自在。于是家中分付家人來旺、來保、來興兒,收拾打掃後花園芙蓉亭乾淨,舖設圍屏,懸起金障,安排酒席齊整,叫了一起樂人,吹彈歌舞,請大娘子吳月娘,第二李嬌兒,第三孟玉樓,第四孫雪娥,第五潘金蓮,合家歡喜飲酒。家人媳婦,丫鬟使女,兩邊侍奉。怎見當日好筵蓆?但見:
「香焚寶鼎,花插金瓶;器列象州之古玩,廉開合浦之明珠。水晶盤內,高堆火棗交梨;碧玉盃中,滿泛瓊槳玉液。烹龍肝,炮鳳腑[7],果然下筯了萬錢;黑熊掌[8],紫駝蹄[9],酒後獻來香滿座。更有那軟炊紅蓮香稻[10],細膾通印子魚[11]。伊魴洛鯉[12],誠然貴似牛羊;龍眼荔枝。信是東南佳味。碾破鳳團,白玉甌中分白浪;斟來瓊液,紫金壺內噴清香。畢竟壓賽孟嘗君,只此敢欺石崇富。」
當下西門慶與吳月娘居上,其餘李嬌兒、孟玉樓、孫雪娥、潘金蓮多兩傍列坐。傳盃弄盞,花簇錦攢飲酒。只見小廝玳安領下一個小廝、一個小女兒,纔頭髮齊眉兒,生的乖覺,拏着兩個盒兒,說道:「隔壁花太監家的,送花兒來與娘們戴。」走到西門慶、月娘眾人跟前,都磕了頭,立在傍邊,說:「俺娘使我送這盒兒點心,并花兒,與西門大娘戴。」揭開簾子看盒兒,一盒是朝廷上用的果餡椒鹽金餅[13],一盒是新摘下來鮮玉簪花兒。月娘滿心歡喜,說道:「又叫你娘費心!」一面看菜兒,打發兩個吃了點心。月娘與了那小丫頭一方汗巾兒,與了小廝一百文錢,說道:
「多上覆你娘,多謝了。」因問小丫頭兒:「你叫什麼名字?」他回言道:「我叫綉春,小廝叫做天福兒。」打發去了。月娘便向西門慶道:「咱這裡間壁住的花家,這娘子兒到且是好;常時使過小廝丫頭,送東西與我,我並不曾回些禮兒與他。」西門慶道:「花二哥他娶了這娘子兒,今不上二年光景;他自說娘子好個性兒。不然,房裡怎生得這兩個好丫頭?」月娘道:「前者六月間,他家老公公死了。出殯時,我在山頭,會他一面;生的五短身材,團面皮,細彎彎兩道眉兒,且自白淨,好個溫克性兒!年紀還小哩,不上二十四五。」西門慶道:「你不知,他原是大名府梁中書妾,晚嫁花家子虛,帶了一分好錢來。」月娘道:「他送盒來親近你我,又在個緊鄰,咱休差了禮數,到明日也送些禮物回答他。」看官聽說:原來花子虛渾家娘家姓李,因正月十五日所生,那日人家送了一對魚瓶兒來,就小字喚做瓶姐。先與大名府梁中書家為妾。梁中書乃東京蔡太史女婿,夫人性甚嫉妒,婢妾打死者,多埋在後花園中。這李氏只在外邊書房內住,有養娘扶侍。只因政和三年正月上元之夜,梁中書同夫人在翠雲樓上,李逵殺了全家大小,梁中書與夫人各自逃生。這李氏帶了一百顆西洋大珠,二兩重一對鴉青寶石,與養娘媽媽走上東京投親。那時花太監由御前班直,陞廣南鎮守。因姪男花子虛沒妻室,就使媒人說親,娶為正室。太監在廣南去,也帶他到廣南住了半年有餘。不幸花太監有病,告老在家,因見清河縣人,在本縣住了。如今花太監死了,一分錢多在子虛手裡,每日同朋友在院中行走,與西門慶都是會中朋友;西門慶是個大哥,第二個姓應雙名伯爵,原是開細絹舖的應員外兒子,沒了本錢,跌落下來,專在本司三院幫嫖貼食,會一腳好氣毬,雙陸棋子,件件皆通。第三個姓謝,名希大,字子純,亦是幫閑勤兒;會一手好琵琶,每日無營運,專在院中吃些風流茶飯。還有個祝日念、孫寡嘴、吳典恩、雲裡手、常時節、卜志道、白來搶共十個朋友。卜志道故了,花子虛補了。每月會在一處,叫兩個唱的,花攢錦簇頑耍。眾人見花子虛乃是內臣家勤兒,手裡使錢撒漫,都亂撮合他在院中請表子,整三五夜不歸家。正是:
「紫陌春光好, 紅樓醉管絃;
人生能有幾, 不樂是徒然!」
此事表過不題。且說當日西門慶率同妻妾,合家歡喜,在芙蓉亭上飲酒,至晚方散;歸到潘金蓮房中,已有半酣。乘着酒興,要和婦人雲雨;婦人連忙薰香打舖,和他解衣上床。西門慶且不與他雲雨,明知婦人第一好品蕭,于是坐在青紗帳內,令婦人馬爬在身邊,雙手輕籠金釵,捧定那話,往口裡吞放。西門慶垂首翫其出入之妙,嗚咂良久,淫興倍增,因呼春梅進來遞茶。婦人恐怕丫頭看見,連忙放下帳子來,西門慶道:「怕怎麼的?」因說起:「隔壁花二哥房裡,到有兩個好丫頭,今日送花來的是小丫頭;還有一個,也有春梅年紀,也是花二哥收過用了。但見他娘在門首站立,他跟出來,見是生的好模樣兒。誰知這花二哥年紀小小的,房裡恁般用人!」婦人聽了,瞅了他一眼,說道:「怪行貨!我不好罵你!你心裡要收這個丫頭,收他便了。如何遠打週折,指山說磨,拏人家來比奴一節。不是那樣人,他又不是我的丫頭。既然如此,明日我往後邊坐,一面騰個空兒,你自在房中叫他來,收他便了。」說畢,當下西門慶品蕭過了,方纔抱頭交股而寢。正是:
「自有內事迎郎意, 慇勤快把紫蕭吹。」
有西江月為證:
「紗帳輕飄蘭麝,娥眉慣把蕭吹;雪白玉體透房幃,禁不住魂飛魂蕩,玉腕款籠金釧,兩情如醉如痴;才郎情動囑奴知,慢慢多咂一會。」
到次日,果然婦人往後邊孟玉樓房中坐了。西門慶叫春梅到房中,春點杏桃紅綻蕊,風欺楊柳綠翻腰;收用了這妮子。婦人自此一力抬舉他起來,不令他上鍋抹灶,只叫他在房中,舖床疊被,遞茶水。衣服首飾,揀心愛的與他,纏的兩隻腳小小的。原來春梅比秋菊不同,性聰慧,喜謔浪,善應對,生的有幾分顏色。西門慶甚是寵他。秋菊為人濁蠢,不任事體,婦人打的是他。正是:
「燕雀池塘語話喧, 皆因仁義說愚賢;
雖然異數同飛鳥, 貴賤高低不一般。」
畢竟未知後來如何,且聽下回分解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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[1]橄欖泡茶。因橄欖產於福建,故又稱福果
[2]蜜餞是用濃糖漿浸漬的果品。金橙子又稱廣柑廣橘,果實呈現球狀,金黃色、皮厚味酸、多汁,產於廣東、四川、湖南、福建、廣西一帶。此為將蜜餞金橙子一起泡茶
[3]是以棗肉為餡的北方切糕
[4]又名愛窩窩,用糯米粉做成的甜食。回回食品之一,以蒸熟之江米鑲以各色之餡,用麵粉搓成員球,可以涼食
[5]餃子,此處指蒸餃
[6]餃子,此處指蒸餃
[7]以牡羊代龍,雄雉代鳳,烹調後美其名為龍鳳。
[8]熊的腳掌。古代最珍貴的食品之一
[9]駱駝腳掌,古代的美味之一
[10]江蘇鎮江出產的一種優質梗稻。碾成梗米,皮呈紅色,做成米飯,香軟無比
[11]通應魚。在莆陽地區所產。此地通應侯廟前之港所補之魚
[12]伊河產魴魚與洛水產的鯉魚,古來即是有名的河鮮
[13]上用指皇宮用;金餅為餅的表面呈現金黃色